[编者按]:
医学伦理、人文关怀和公共卫生政策,关乎我们的健康体验、生命安全乃至对死生大事的理解体悟。张迪,毕业于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,曾参与人类辅助生殖技术伦理问题研究、人与动物混合机体的哲学和伦理学研究、公民逝世后人体器官捐赠伦理问题研究、人体器官分配的伦理学研究等项目。现任北京协和医学院人文学院讲师,主要从事新兴技术和卫生政策的伦理学研究。近日,张迪做客澎湃问吧,与网友分享有关医学伦理、医改举措、医患关系、安乐死等话题的思考,以下为部分精选问答。
医学伦理考量什么?
问
:伦理的作用是什么?为何我们要遵循它?
张迪
:科学告诉我们能不能,是做实事判断,例如我们有能力制造原子弹;伦理学告诉我们应不应该,做价值判断,例如我们是否应当使用原子弹,为什么使用?出于何种目的?投向谁?人是理性动物,我们在行动前中后可能会考虑自身或他人行为的正当性,即规范。例如,我们是否应当杀掉一个流浪汉并取出其器官,去救治其他对社会有巨大贡献的人?您可能认为这是法律问题,但需要注意的是,许多法律的基础就是伦理学论证。人的价值应当仅通过工具价值或者说能否创造经济价值去衡量吗?对于癌症终末期患者,医生应当给予患者进行积极治疗以延长其寿命(可能仅仅是几个月几天甚至几个小时)?HIV感染者的信息是否应当告知给其配偶或性伴?这些问题仅依靠科学知识无法给出答案。如果我们不思考人类行为的规范,不思考我们应当做什么,我们便难以在这些问题上进行抉择,人类社会也不会有道德约束和法律规范,我们的社会也不会和谐。
问
:患者没钱看不起病,想尽一切办法就是筹不到钱,虽病情危急严重,但经过治疗仍可以缓解,医院方面这时候应该怎么办?
张迪:
这还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。如果患者病情危重,但通过治疗有很高机率控制病情,确保一定的生命质量和预期寿命,且在征得患者同意积极治疗的情况下,医疗机构应积极救治。这也是我国正在起草基本医疗卫生法中所要求的。此外,还可建议患者通过申请救助基金和众筹获得治疗费用。
这种情况下也有特例,例如罕见病。一些罕见病患者有药可治且可长期有质量的生存,但是费用昂贵,一年花费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费用,而部分由于患者基数小和医保费用有限的原因,只得由家庭自行承担。这些患者如果发生紧急情况,医院和医生有义务进行抢救,医院和医生是没有义务向其提供的。这种情况需要政府出面,患者团体参与,和药厂共同协商,尽可能确保罕见病患者的用药,维系他们的生命,而这也是政府、医生和患者现在正在推动的事情,已经取得了很好的进展。这背后的原则便是公正原则,一个文明社会应当对那些先天或后天发生不幸的人进行补偿,对社会财富进行合理的分配。
但如果在同样的情况下,患者需要的治疗方式不是基本医疗卫生的内容,医院和医生还将面临医疗资源分配的难题。毕竟资源是有限的,医院需要垫付甚至买账的这部分资金,如果用在基本医疗卫生上或许可以救活更多的患者。在真实的临床情境中,这种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,医疗机构和医生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,尽力挽救每一位患者,包括建立院内救助基金,协助患者申请地方社保基金或众筹等。
问:
产妇大出血,意识不清,需紧急剖宫,家属铁定不同意,卫生局长和院长态度模糊,表示要家属签字才行,万分危急你是主刀医生怎么办?
张迪:
在这种情况下1.首先明确在医学上是否有剖宫产指征,即医学上剖宫产的必要性。2.应继续与家属沟通,了解其拒绝手术的理由,并试图劝说其同意。3.家属仍拒绝手术的,出于患者最佳利益考虑医生可以实施剖宫产。当然,按照卫计委和医疗机构管理规定,医生需要履行一定程序,但在紧急情况下,如您提到的情况,患者的利益应放在首位实施手术。这样做医生可能会冒着违反程序公正而受到处罚,但无论手术结果如何,医生的行为目的是好的,为了患者的生命健康。这在年底最高法的司法解释中有涉及。
另外,再谈谈家属代理同意。代理同意是否有效的依据为决定是否符合患者最佳利益,这里更多是指生命健康。当医生或医疗机构认为家属的代理同意明显违背患者生命健康时,家属可能并没有站在患者本人角度作判断,医生可以拒绝该代理同意。当然在此之前了解家属决定背后的原因还是必要的,并结合情况的紧急度。
除此之外,为了尽可能避免这种难题的出现,在产妇意识清醒时,应当和产妇(如果有必要的话包括其家属)讨论有关自然分娩和剖宫产的选择以及其他可能的突发情况,包括其风险和受益,让产妇做出事前的决定。
如何评判医改举措?
问:
关于医保控费,作为一个医生您怎么看?
张迪:
首先,控费的初衷是好的,是为了优化医保基金的使用,避免医疗资源的过度浪费,倒逼药企和医疗机构的创新和管理提升。即方向是好的,但我们尚未建立起像欧美国家那样较为健全的PBM(药品福利管理),以判断医生针对患者治疗费用是否合理。当然卫计委近些年已启动了DRG(疾病诊断相关分组)付费改革,也是为了权衡成本和患者的受益,为了让更多的百姓看得起病看好病。医保体系没有完美一说,都是在不断探索,但控费是必然的,没有一个国家的医疗资源和医保费用是无穷尽的,必须权衡各方利益,当然患者的利益应当被首先考虑,因为医学的目的就是为了患者的健康。
问
:从医生的角度看,医药分家、分级医疗这些改革效果如何?
张迪:
这两个举措目的是好的。医药分开和增加医事服务费为的是避免利益冲突,避免医务人员将经济利益置于患者利益之上。分级诊疗为了合理分配优质医疗资源,减少小医院的情况出现。您问效果如何,目前改革还在进行,不好简单下定论。但我们还是可以从几点来分析改革的难点。首先,医药分开和增加医事服务费并不能杜绝回扣,患者的利益能否被置于首位还有其他因素影响。其次,分级诊疗的基础是基层医疗卫生人员能力和医疗设施过硬,如果小病看不好,对大病没有很好的认识,基层医疗难以让公众满意、留不住患者。此外,如果没有好的薪资待遇和职业发展空间,也吸引不来优质的医务工作者。
医患纠纷怎样破解?
问:
医患关系,许多是钱花了病没治好,人财两空;钱多花点,病治好了,还不会太在意。这个问题怎么解决?
张迪:
如果我们把医疗简单的归为第三产业(并没有贬低的含义),就会让公众有这样的想法“花钱买服务,花钱就应当治好病,花钱就应当起死回生”。但是,正如美国生命伦理学家佩里格利诺(EdmundD.Pellegrino)所言:“医学居于科学与人文之间,并且非二者中的任何一方,而是包含了双方的许多特性。医学是最人文的科学,最经验的艺术,并且是最科学的人文。”此外,您所看到的医患之间紧张还包括患者对医生和医疗机构的不信任。
问:
为什么对追求创收而不顾患者健康的“过度医疗”、“跑偏医疗”、“过度医检”、“过度药方”,以及简单粗糙面诊(包括天书病历)导致多次重复就医、人为看病拥堵和贻误治病时机等等,一系列关乎健康和生命的重要问题,解决起来却是如此步履蹒跚?
张迪:
现在我们批判的这些现象,是很多因素促成的。在经济上我们用30多年走完了发达国家多年走的路,但我们的人文社会科学、人文素养并没有跟上。医院医生的过多干预和人为调控,以及整个社会从家庭到学校再到机构缺失人文教育,导致整个社会将逐利作为机构和个体的首要目标。这导致一段时间内药品价格虚高,医务人员收入微薄,医院资源垄断等等,最终呈现出来的就是您所说的这些现象。
关于医生对患者的态度,我想绝大多数医务人员都是希望解决患者的健康问题。但正如之前所说的,有几大因素导致医生的态度并没有达到患者的预期,甚至我们认为是对患者的不尊重,这包括了目前医院对医疗资源的垄断(医院服务好,但你一定不放心他们的技术,目前技术好的医生和团队还仍旧在医院,竞争上两者是不平等的),医生的阳光收入(这当然与垄断相关,医院的管理体制有关),还有就是从出生到死亡全过程的人文教育缺失。医院和医生可供患者选择,例如医生真正做到自由执业,有了竞争,他们会更